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文/张锐强
一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刚听到这苍凉而略带沙哑的歌声时,我还是大别山深处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尽管当时并没有背井离乡,贫穷闭塞得如同牢笼的故乡就在脚板底下,但我依然感觉到了一种深深的忧伤,其浓度和重量足以压塌少年柔弱的肩膀。我一直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时我正在一个叫董家河的小镇上念书。小镇既古且旧,它的历史我说不明白,只记得块石铺成的街面,有些地方已经被磨平发亮;青砖黑瓦的房屋,背阴一面的墙壁上常常覆盖着青苔。在中国的版图上,这只是一个没有标记的斑点,一个代表着封闭与落后的角落;尽管如此,它依然不肯敞开胸怀,接纳我们这群破衣烂衫的学子。记得有个同学,父亲是个每天只能喝两口两毛钱一斤散酒的铁匠,但在我跟前依然满怀优越感。学校在镇东头,他家在镇西头。下了晚自习,他不敢走夜路,我因而得以充当护卫,在他家住过一段时间,吃过几顿饭。这种前所未有的屈尊俯就简直让我感激涕零,于是更加尽心尽力地在学习上帮助他。我知道镇上的人打心眼里瞧不起我,因为我穷,因为我土,因为我鹑衣百结。但我并不在乎。而且只要他们的鄙视表现得不是特别张牙舞爪、原形毕露,我愿意真心诚意地喜欢他们。从旁观者的角度考证,这当然是奴性十足的特征,但从小就自觉脑后生有反骨的我,却毫不在意。个中原因很久之后才弄明白:当时的小镇就是远方的代名词。远方,这个充满动感与诱惑的、灿烂夺目的词组,背后隐藏着无数的可能性。而对于那时的我来说,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这个叫董家河的小镇,它是离我最近的、我唯一目力可及的远方。
初中二年级的那个春节是多雪的。厚厚的积雪多日不能化开,屡屡在阳光下刺痛我凝望远方的双眼。但就是那样一个多雪的冬天,在我记忆中竟始终洋溢着温暖的色调。赖在热烘烘的火塘跟前,大家都昏昏欲睡。偶尔站起身来,膝关节有酸痛的感觉。漫长的无聊中,我暗暗期待着开学,在心中一遍遍地想象自己心仪已久的女生,会以什么样的姿态亮相。想着想着,嘴角不觉暗暗漾起微笑。正寻思好事呢,一阵让人愁绪满怀无释处的旋律忽然无端地将美梦打断。
今天你要去远行,正是风雨浓。山高水长路不平,愿你多保重……
有古诗云:“打起*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我来不及生这样的怨气,那种无比柔软的伤痛感已经潮水般漫过胸口。我先是抬起头,然后放下一直捏在手中闲玩儿的火钳,最后站起身子,离开了温暖的火塘。大别山区农村的习惯,即便在三九严寒的冬天也不闭门关窗。来到门口,我发现歌声出自对面的山坡。那里的某户邻居有台电唱机。唱机已旧,声音显得有些阻隔,让人顿生有劲使不上的焦虑。微微发颤的歌声如同屋檐下化开的雪水,不动声色地持续滴答,而我的眼睛已经湿润。不知道是眼睛不能适应冷热的骤然变换,还是某种回忆或者想象淹没了理智的闸门,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反正我以一种跟年龄和阅历不相匹配的姿态流了泪。
呆立在门口的寒风中,我如听纶音,醍醐灌顶,直到那首歌渐行渐远。很久很久之后,我才从一张正面印有女明星头像的日历卡背面看到全部的歌词,才知道那首歌的名字叫《风雨兼程》。再回想那个不通世故的山区少年,他当年在寒风中流下来的泪珠,又是为了谁呢?难道就为那串不甚真切的歌词,一个不知道确切含意的歌名?而弄明白风雨兼程的确切含意,又往后推迟了很久。
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那年高考之后填报志愿,从重点大学到中专,我没有填报一所河南的学校。我铁了心要突出重围,我把目的地全部生拉硬拽到江浙一带。我的班主任,那个不断眨眼睛因而眉头永远紧锁的小老头,郑重地找我谈话,要我修改志愿。他说,那些学校的录取分数都很高,如果录取不上,你自己负责。多年寒窗之后才能取得这样一份功名,填报志愿当然要谨慎,我却越修改越远,最后去了刘禹锡笔下“二十三年弃置身”的“巴山蜀水凄凉地”——重庆。可能谁都无法想象,如此重要因而格外需要字斟句酌、瞻前顾后的选择,仅仅因为我看了地理课本上的那幅图片——《重庆夜景》。
二
回首此生,我最怀恋的是高中时光。而从客观的角度讲,那其实是我最困难的时期。离家更远,学费、生活费和物价不断上涨,但父母的供应能力却不能同步提高。因为贫穷而不得不斤斤计较的日子,将夫妻关系的弹簧拉得越来越紧绷,逐渐接近极限。在肮脏简陋的学生宿舍门外,我曾经多次流着泪劝母亲跟父亲离婚。庆幸的是,他们最终没有离,我也顺利地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时光。这么说并非因为我已经走出沼泽,可以沾沾自喜地以成功者的角色自居,从而将那些苦难的日子镀上一层柔和然而虚假的光泽。我是即便在当时也没有绝望过,或者说,生活的艰苦已经被希望比照得不值一提。我时刻都能感觉到魔方一般千变万化的远方,就在自己眼前,只消稍稍使劲,便可以抓住。在围棋盘上,随意走掉“绝对先手”是被高手不齿的行为,他们总希望保留更多的变化。这种心情我在高中时期就有过。那时我一方面希望高考尽快到来以便早些脱离苦海,另一方面又希望它慢点上演,好有更大的选择余地,更充足的考虑时间。遗憾的是,每人每次注定只能有一个选择,而无数希望飞鸟,已先后被摊牌的冷箭射落。
尽管一年前尚不知高考为何物,决战之前的紧张还是很快就浸润了我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最让我激动的,是每年一度的放榜。那个所谓的“榜”委实简陋得可以,几张红纸贴在一面正在失去本来面目的墙壁上。所有出现在上面的名字,都是当年的幸运儿。录取他们的大学地点让我心驰神往,我一遍又一遍地用目光摩挲它们,直到最后包裹在衣衫褴褛中的心灵被它们擦亮。因此,对远方的向往,在高中时期外化为对各种课外书的渴望。为了买书,我和来自城镇的同学运宏结成伙食对子,每顿饭荤素搭配,省下钱买书。说是荤菜,其实荤的含量总是很低。比如土豆烧肉本为偏正词组,土豆偏而烧肉正,但实际情况正好相反。然而上帝并没有赐予我抱怨的权利。新书一般买不起,主要到地摊上去淘旧书。学校虽然在县*府驻地,但地方也很小,要买书只能去十几公里外的市区。每过一段时间,腰包稍微一鼓,我就抽周六的下午乘车前去淘书。在新华书店不远的一条街上,有两三个地摊。挑选书的过程是快乐的,但也不乏痛苦。因为你注定要不断淘汰自己的选择,而那些书是那么诱人。无奈之下,只有赖在那里慢慢看。摊主不催促关门,就不做决断。直到最后一刻,才将那些早已在心目中淘汰掉的品种放下,结账走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夏天,每次我回学校时天都已经黑透。挎着沉甸甸的书包,尽管肚子一派空虚,但精神却充实无比。当然,也分外愉悦。那会儿公共汽车里乘客已经很少,我可以随意挑选一个称心的座位,以手支窗,看着外面的星星发呆。
发呆的结果是我和书里的主人公成了同台竞技的对手或者朋友。舞台就是近在咫尺的星星、灯火。我不由自主地想象着自己在每一盏灯后隐藏或者出现的情景。尽管只能以想象的姿势介入,也足以让我心醉神迷。这景象定格成为我对高中最深刻的记忆。它像一幅巡回画派的经典油画,以浓郁的生活气息和极具张力的质感,让你不可能漠视其存在。
三
重庆的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远方。从信阳出发没有直达车,要么北上郑州,要么南下武汉。“儿行千里母担忧”,在站台上为我送行的只有母亲一人,而我甚至连她都不能容忍。因为不堪离别,也因为父母长期不和而造成的跟子女在感情上的隔膜。我无法和她分享即将奔赴远方的忧伤与快乐。我所希望的,为我且歌且吟《风雨兼程》的人,不可能是母亲。
或许是重庆的闷热导致了美好想象的快速腐败吧,对重庆的第一印象无论从哪方面讲都谈不上愉快。因此,我尚未反应过来,重庆已经成了此岸。在重庆“驻马”四年,我只去过一回实在说不上风景的渣滓洞白公馆,另外就是分别和两个不同的女孩,去过两回鹅岭公园。真正有代表性的风景,比如缙云山北温泉南温泉,以及川中胜地九寨沟、峨眉山、青城山等地,都没去过。倒是有过一次真正的远游,我沿江下三峡,取道岳阳北上洛阳,然后又从南京、杭州回到重庆,周游了一遭。大学生出去旅行原本算不上时髦,值得一提的是我没有向父母伸手要钱,川资全部是从第一年每月十六块钱、第二年每月二十块钱的津贴中节省出来的。这一趟旅行的直接结果,是我至今一想起西湖和玄武湖,就会想到一个词,鱼肚白。因为我去的时候,那两个地方都慷慨大度地要拿出自己的物藏来全力招待我。不是别的,是厚厚的一层死鱼。
俯首经年之后,那个或许轻率但不失浪漫的选择,竟是如此的一钱不值?即要面临毕业,渝州路七十九号,歇台子,后勤工程学院,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队院校,我以超过重点大学分数线二十一分的成绩来到这里,然后在此虚度四年光阴。除了没想到发表也不可能发表的二百万字的读书笔记,除了一些青春期晦涩的回忆,除了几张可亲可敬或者可厌可恨的脸,除了从图书馆里偷来的几本好看但又缺乏读者的书,这个我不会因为它而自豪、它也不可能因我而骄傲的学校,再也没给我任何理性或者感性的收获。它只是让我对远方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毕竟这是我第一次经历真正的远方。于是我在远方里,像打量自己暗恋已久,但又被别人捷足先登的女孩那样,怀念那些更加模糊的远方。
我们那一届毕业生非常奇怪。第一是毕业分配各找各的关系,大家既不写所谓的决心书,也不互相告黑状,竞争完全看门路的大小,也算体现了一种相对的公平。第二是没有一个人报考研究生,不知道怎么回事,教结构力学专业课的那个瘦弱的老太太,竟然看上了成绩并不突出的我,以及另外一个成绩突出的湖南籍同学,极力鼓动我俩报考她的研究生,但均遭婉拒。那个同学为什么婉拒我不知道,我拒绝的原因还是一门心思地想要去远方。因为我想,硕士之后不管毕业还是继续读博,最大的可能就是留校任教,而我对重庆,已经心生厌倦。我希望打点行装,再次上路。
恰恰在这时,我见到了一份印刷并不准确的地图,通往青岛和烟台的铁路原本在蓝村分岔,但在那上面却印成了在胶州分岔。我说这地方好,到烟台和青岛都方便,将来就到那里去吧。结果一语成谶,我在这个小县城里一直寄居至今,二十三年了。“二十三年弃置身”啊!今年初夏,我走川藏线,路过荥阳时拜谒刘禹锡墓,我微微摇头,心里默念着这句诗。
四
据说孙中山先生曾经去游说湖广总督张之洞,让他支持革命。张之洞根本看他不起,信手在其名帖上题了几句话:“持三字帖,见一品官,儒子妄敢称兄弟。”孙见后,不卑不亢地对仗道:“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布衣亦可傲王侯。”张之洞大为折服。我一直持怀疑态度。孙先生的全部精力都在革命上面,尽管这个对仗本身并不十分工整,我也不敢相信他还有如此的捷才。但怀疑归怀疑,这传说本身却以一种无比锐利的形态,让我加深了对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的印象。孔夫子的话基本句句经典,只有一句我不敢苟同:“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为什么不能远游,为什么游必有方,只要游,肯定就是有方的——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平生爱入名山游。平生塞北江南。骏马秋风冀北,杏花春雨江南。——所有这些字句,对我都是一种引诱,让我恨不得随即羽化升天。因此缘故,毕业初期的那段日子绝对是饥不择食。
胶州是个令人窒息的弹丸小地。小到什么程度呢?有个俏皮话叫“一条街、两座楼,一个警察看两头”,胶州比这句俏皮话略好,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因此它无法安置我的理想,我心目中的远方,在这里彻底演变成了死胡同。在这里不仅明天的生活可以想象,就连前途都是一目了然。
报到的前一天,可能胶州下过大雨,我到达时坑坑洼洼的路上还积着许多泥水,再加上街道两边都是破旧不堪的平房,那一刻,我真恨不得一头扎进泥水坑里死去。然而,我必须在这里安放所有的梦想,如果它们还健在的话。因为我别无选择,必须面对现实:生活是那样的一潭死水,黏稠委琐凝固而不能流动。后来我差不多也真的就在那样的泥水坑里死去,我空余一具躯壳,已成行尸走肉。
据说所有的作家都是因为不如意,有失落感,有些话在生活中没机会表达,这才选择了写作。所谓物不平则鸣。听起来很有道理。如果没有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我肯定不会想到提笔写作。那一段段对别人来说毫无意义的字句,就我而言却是生活的全部。我将它们想象成一串串珍珠,挂在贫穷暗淡、日渐老去的生活的脖子上,以抵挡别人异样的目光。
我曾经多次站在镜子跟前,用那种徐娘半老般的迟暮、哀怨而且无奈的目光,端详着那副日渐陌生的嘴脸。要爆炸的腮,双下巴,粗脖子,将*丰肚……这副平庸的臭皮囊,是当今最平常最普通的男人形象,没有任何特点,随便放进哪个城市,都能像滴水入海那样彻底消失。他是谁?他就是我吗,难道多年追寻远方,这是必然的结果?我无以复加地悲哀。那些注定只能成为匆匆过客的文字垃圾,此时成为唯一的心理安慰。它们就是我的远方,它们是我能够忍受生活强加于我的丑陋嘴脸而不至于自戕的精神拐杖。
无论何时,最悲惨的境地都不是穷困潦倒、重病在身,或者众叛亲离、官场失意,而是身边及心中没有远方的余地,如同生活在一间没有门窗的房子里。那是一种精神监禁。
五
一个困守孤城的将*,面对敌*越来越小的包围圈,必然会越来越焦虑。这种心情,我深有体会。每当我意识到心灵世界的版图正在不断被蚕食的时候。
这个发现来源于那次休假。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最初的感觉当然是亲切和兴奋,以及些许因生疏而造成的新鲜感。但是这种感觉不能长久。我悲哀地发现,我越来越惦记那个葬送了自己青春的弹丸小地——胶州。但我挂念什么呢?宿舍是公家的,我没有一草一木,更没有*牵梦萦的姑娘。那时在我眼里,胶州女人不管多么漂亮,她们只是一个个空洞的符号。即便我们能彼此感觉到对方的鼻息,也如同隔着两个星球。就像日本作家住井末在小说中的描述,“彼此之间隔有一条没有桥的河”。但我在离开之后,为什么会有所牵挂呢?
在老家探亲期间,我像以往那样,去找自己曾经将其想象成初恋情人的女同学,以及非常要好的男同学,包括那位因买书而结交的“饭友”运宏。想象我们可以像往常那样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挥霍光阴。我甚至还终于了结了那个附庸风雅的夙愿,带上酒菜和棋具,到湖边安静的亭子里,和运宏把酒临风,从容手谈。但是,我总不能真正地投入。在欢笑背后,始终有一个情绪的血栓。是什么东西牵绊着我?难道是那几本扔在胶州宿舍墙角里、从学校图书馆偷来的名著?“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刘皂这样感慨,是因为他又去了更远的朔方。而当时的我并未像刘皂那样在胶州住满十个春秋。而且,我终究回的是老家,那个生我养我的穷山沟。
何以如此首鼠两端心神不宁?我想不通。我分明还记得在胶州的宿舍里度过的无数个漫长夜晚。灯光惨白,《思乡曲》里那一个个孤独的音符,如同飞蛾扑火,凄凉而且徒劳地撞向冷清的四壁。我并没有忘记这一切,可我还是像儿童那样,希望信阳和胶州,甚至还有重庆,都是魔方里的图案,我可以随意调整它们之间的相对位置。
你想想这是何等的奢望。
后来才发现,我是一不小心就失去了故乡的人。
故乡和老家这样的词汇,在我的现实中意义越来越含混,越来越暧昧。胶州不会认同我,因为我说普通话,因为我不生吃大葱和大蒜;信阳也只能将我看作短暂省亲的游子,终究还要飞走。而我,实际上也难以再度融合进信阳,因为那难听的土语,以及种种习以为常的生活陋习。“乡音未改鬓毛衰”,这样的事情只能发生在唐朝。不是大是大非,而是鸡毛蒜皮的细节,让我失去了文化意义上的根本,让我成了精神上的孤*野*。我突然想起国人对生活在国外的二代以上华人移民的称呼——香蕉。它是*皮白心的。发明这个称呼的人估计至今依然在得意之中,可他是否知道,那些“香蕉”内心有没有委屈?他们的心真的白了吗?即便白了,那种白能否得到周围人的承认?病人输血或者接受骨髓移植,尚且排斥异己,何况由无数个细胞组成的躯体,具有文化背景的活人?
六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忘记。有一年,收发员将一封信递到我手中时,《毕业生》的插曲《寂静的声音》凄凉而忧伤的旋律如同一团迷雾,正将我重重包围。我能看到眼前活动的人,但又分明视若无物。此岸阉割了彼岸,现实击落了理想。在向晚的微风中,我满眼都是年轻的达斯汀·霍夫曼迷惘绝望的眼神。因此收到这封信,让我感觉很是突兀。
写信的人我并不认识。她是我们单位一个女兵的闺密,她是代女兵写信给我的。收到信时,那个女兵刚刚复员回到老家河南驻马店,位于信阳北边的那个市。信里说:那个女兵虽然已经回老家很久,但心里依旧放不下你。以前她曾经多次问你愿不愿意回河南,你的回答都是否定,让她很是伤心。不知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如果你愿意回老家河南,请立即跟她联系。
这封信的确突然。因为我从未把那个女兵放在心上。她在胶州时,我为在外地能碰到这样一位老乡感到庆幸,但是在我心目中,她一直都是个孩子。如今执信回忆,我依稀能想起她的面容,也想起当时我的确回答不愿意回去,我宁愿在外乡漂泊,也不希望老死在家门口。就像伏波将*马援说的,大丈夫当马革裹尸,不应该在床笫之间安乐死。
在那种颓唐不堪的境遇中,尽管我依然不愿回去,但还是给她去了信。寂寞的心灵,分外需要安慰,她因此一下子成了我在汪洋大海中的救命稻草。但她并没有回信。我不知道应该庆幸还是遗憾。道不同,不相为谋。没几个人真正愿意漂泊,我很理解。但同时也承认,她没有回信,说明我们的确不合适。
七
二十世纪北京的最后一个春天结束得非常突兀。我头天晚上逃离时还是春天,次日早晨抵达目的地北京时,外面已经照耀着夏天的阳光。大街小巷飘飞着朵朵杨絮,偶尔还有一阵突如其来的短暂风沙。不过,穿行在杨絮和风沙当中的我,颇有几分踌躇满志,如同怀有必胜信念的、即将统率千*万马出征的将*。
从大街下到地铁站台,阳光慢慢消失而灯光逐渐亮起。两种光照完成切换,我的信心突然销声匿迹。阳光挥发了我的全部勇气,灯光照亮了原本隐藏在触觉皱褶中的脆弱和敏感。地铁站台上的我满怀迷惘。伊莎贝尔·阿佳妮在电影《地铁》里演绎的诗意生活,离现在有多远的距离?我淹没在人海中,如同外面的杨絮一般身不由己。
胶州是一个透明的玻璃房子,人们生活在里面,没有任何隐私,那种生活让我完全没有安全感。而眼下呢?在人海里,大家都如同主人一般自信,只有我是个不知道如何举手投足的外乡人。这是北京人的北京,不是我的北京。人海不仅淹没了我渺小的躯体,更要命的是淹没了我的人生坐标。
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存在过吗?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那次短暂的精神逃亡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我不得不仔细梳理自己的思维。我为什么在胶州想念信阳,在信阳挂念胶州?为什么没有去时无比向往北京,到了北京又无法生存?这能简单地归结为叶公好龙吗?我苦苦追寻远方,远方究竟在哪里?在北京那个不眠之夜,我突然想起那次不安的探亲,那个初中同学。上学期间,我们心有灵犀,都属于任性而行的那一派,因而惺惺相惜。我去找他时,他正在一所乡村中学教书,课程是不受重视的历史。见面之后,尽管他已有家室,他妻子还是很善解人意地给我们提供了再度抵足而眠的机会。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他向我历诉学校生活的种种不堪,荒凉、破败、清苦、远离中心、生活节奏慢好几拍等等。可奇怪的是,我一方面连连点头称是,另一方面对他描述的这一切,却无论如何也厌恶不起来。包括简陋的食堂,逼仄的宿舍,衣衫褴褛甚至可能挂着鼻涕的穷学生,他们总是让我联想起储存到冬末的萝卜和白菜,出身微贱却极其顽强。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远大理想怎么能容得下这一切呢?且不说我比重点大学分数线高出二十一分的分数,报志愿时的雄心壮志又都去了哪里?同学只是师专毕业,在这里尚且不能安心,我为什么会对这个离家门不远的破败中学产生兴趣?
我又想起了高中时那个简短的经历。一个周日的下午,我要赶回学校,爸爸要去市里办事,我俩搭一辆拉石头的拖拉机赶路。颠簸中经过信阳师范学院门口时,爸爸指指校门,说将来也不指望你别的,你能考到这里来,我就心满意足了。他的意思是只要我能将户口迁出去就行。但我却从不这样想。虽然那是我们县的最高学府,但我对父亲的话是满脸的不以为然。
八
读完《约翰·克利斯朵夫》,我不知道有几个读者能记住萨皮娜的名字。在整部书中,她实在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但对我来说,她却是最难忘的形象之一。之所以如此,并非因为她是克利斯朵夫的第一个情人,如同袭人之于宝玉,第一个教会了他男女之事。而是因为她的生活态度。
我不知道如何用一个词去准确描述生活中的萨皮娜。逆来顺受、自甘堕落还是随遇而安?总之,她平庸而且快乐。就是这种生活态度让克利斯朵夫着迷,于是成了她的情人。她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快乐,我的种种焦虑与不安,都是因为自寻烦恼吗?不要做痛苦的哲学家,要做快乐的猪。曾几何时,这句话风靡了大江南北。但早在这之前,我就考虑过这个问题,而其论据,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已婚妇女萨皮娜。我也希望像她那样,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强求,用一颗平静的心,去争取那种简单安宁的快乐,但是不能,我总也无法做到。有个年长于我的文友,曾经取笑我,到了这个年龄段情绪依然不稳定。可是他还不知道,我甚至听了儿子玩具火车的汽笛,都如同战士听到冲锋号一般热血沸腾。我渴望荒漠,渴望陌生。在平静的生活面具下,经历着一次又一次的自我精神流放。
我又去了江南。江南是我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灵*之舟停泊的港口。在苏州的大街上,我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唯恐一不小心,就如同触雷一般踩中一个典故。去虎丘之前,天刚刚下过雨,简直揪一把空气就能拧出水来。青翠欲滴,这时候我才明白,青翠真的是能滴下来的。只有在流畅的环境中,才能有流畅地表达。我想就是可以自由流动的水,造就了江南才子思绪飞扬的灵光才气吧。我真恨不得就那样倒头死去,化为虎丘塔下的一抔泥土。彼时彼刻,我前所未有地嫉妒苏州的历代文人。嫉妒他们的文学成就,更嫉妒他们的生活环境。
那次去江南我是独身一人,因此可以尽情发呆。但是,发呆所能延长的时间,比起漫长的一生,实在微不足道。
九
很久之后我才弄明白,那所破败的乡村中学吸引我的,正是它那可以从容慢几拍的生活。慢,这个在通常场合下都是贬义的词,仿佛一个咒语,让我走火入魔。它总让我想起米兰·昆德拉那部只有八九万字长的同名小说,还有现代派电影大师米凯朗基罗·安东尼奥尼的代表作《云上的日子》。他的主人公多次提醒观众:让时间停住脚步。
还是说说我的梦想吧。或曰错觉。我希望混迹一个那样的学校,或者生活在类似那样的环境中,开一爿书店度日。对襟大褂倒不必穿,但圆口布鞋最好能有,因为舒服。至于西装领带,还是免掉,因为我不想联想起那部名著——《装在套子里的人》。在书店既经营,也看书,若得三四文朋书侣倾心交谈,便是大幸。那样的日子,我实在不敢再想。说来可能大家都不会相信,我的婚姻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样一个潜意识的梦想。岳父在乡下开了一爿小书店。不过去了之后我非常失望,因为陈列的几乎没有我喜欢的书。那里面的所谓书籍,除了《女友》就是《知音》。
也是,人生经常以失望居多。况且如果里面都是我喜欢的书,岳父一家的生计又从何而来。如果我的精神不失望,那么他们的肚皮就注定要失望。
十
离家不远的地方有座小铁路桥,从旁边很容易爬上去。我经常带儿子到那里去,去看他喜欢看的大火车。铁路两旁清洁有序的时候不多,因此妻子很是反对。但不管她怎么说,我们爷俩还是我行我素。不为别的,只为我也很喜欢看到火车。我喜欢看到钢蓝钢蓝的铁轨上火车慢慢消失在远方的情形。沿着铁轨望去,能够看到阳光下空气如同颤抖一般的流动。由于阳光的折射,铁轨有略微的变形。这些情形我最先是从影视画面上看到的,后来就一再亲历。那如同故人久别重逢的感觉,让我亲切而且伤感。
火车呼啸而过,儿子欢呼雀跃,而我往往已经*不附体。我将自己想象成为其中的乘客,用目光贪婪地抚摩着路边的每一道站牌,包括那些已经泛白的乡村小站的站牌。我想,除了我之外,肯定不会有几个人能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它们和我一样,从来没有被人重视过。先是因为钱不够多,后来因为父亲的地位不够高,再后来因为眼神不够机灵,现在又因为小说写得不够好。旅行的感觉,作为生活的另外一个纬度,总能映照出现实的委琐与无奈。
那次失败的精神逃亡,让我明白了许多道理。我知道自己为何在哪里都要焦虑,都要牵挂。我知道自己为何明明少不更事,却偏偏要做出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像沙眼患者那样迎风流泪。因为我在书店看到了那本书——《生活在别处》。内容我还没有看过,书名已经像子弹一般将我射中。我像佛家所说的那样,取得了顿悟。
十一
Windows系统就是有这么个好处,可以多界面工作。就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一直在小声播放那几首老歌。《橄榄树》《风雨兼程》,另外还有《思乡曲》。只有此刻,我才理解齐豫的歌喉为什么如此苍凉,三毛为什么要选择那样的一种告别方式。因为这歌声中已经饱含着参透机缘的顿悟,也就是通常意义上所说的看破红尘。“我的故乡在远方”,那个远方没有也不可能有明确的地理意义,它只是一个精神指向,一种文化坐标。尽管充满了不可得的悲剧色彩,但却具有充分的必然性,对一个注定要思索的文人而言。想象从小赐予我们一副坚硬的翅膀,让我们在中间遨游;生活再强加我们一座牢笼,让我们习惯那种文化意义上从门到窗是七步、从窗到门还是七步的圈养。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收敛性情,以予适应。这有些荒唐,但却是严酷的现实。我的故乡不在信阳,更不在胶州。它在一个我也从来不知道的地方,它是一个慢车回收站。那地方也许存在过,也许根本就不曾存在。当然从史前意义上说,它们都曾经存在过一次,那就是母亲的子宫。我们在羊水中以各种姿势随意畅游。在那里我不必重视或者轻视别人,别人也不会重视或者轻视我。大家一个德行,都是一颗没有形状的刚刚受精的卵子。我可以放心地躲在里面,对外面的一切不闻不问。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
听听吧,多么好的一首老歌。凝神谛听,会发现它的声音已经卷边泛*,如同一张年深月久的水墨风景。哦不,是设色人物。他的面庞依然年轻,但心灵已经千疮百孔伤痕累累,正好匹配记录着他的那张画布。
(原载《青年文学》年第10期)
张锐强: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时间缝隙》、小说集《在丰镇的大街上嚎啕痛哭》《十字绣》、散文集《图上的故乡》、随笔集《名将之死》《辛亥革命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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